秦穆公辅佐重耳还意在辅佐周王朝?

秦穆公辅佐重耳还意在辅佐周王朝?
本期话题公元前636年,流亡公子重耳为了争取秦国的支持,返国执政,与秦穆公展开了一轮至关重要的谈判。在谈判桌上,秦穆公采用赋诗言志的古老传统,只引用了三句《诗经》中的句子,便将自己的要求表达得淋漓尽致。只是让人不解的是,秦穆公从前曾经支持过重耳的兄弟晋惠公夷吾返国,结果遭到了夷吾的欺骗。已经吃了一次亏的秦穆公为什么不长记性,这一回又要支持重耳呢?01依照周代“宾礼”的规定,诸侯国君或者他的使者到别国进行外事访问,东道国的国君都会设宴享宾。宴会之上,宾主双方往往还要赋诗劝酒。比如《左传》载:(公元前539年)十月,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左传·昭公三年》重耳之前抵达楚国的时候,楚成王也是按照这样的外交礼仪接待重耳的:及楚,楚子享之。——《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这一回来到秦国,接受了秦穆公的联姻提议之后,重耳又一次参加了秦穆公为他举行的飨宴: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关于秦穆公与重耳的这次饮宴,《史记》与《左传》的上述记载基本相同,但《国语》所记录的宴会经过及宾主双方的谈判磋商却要比这曲折得多,也艰难得多。《国语》载:秦伯享公子如享国君之礼,子余相如宾。卒事,秦伯谓其大夫曰:“为礼而不终,耻也。中不胜貌,耻也。华而不实,耻也。不度而施,耻也。施而不济,耻也。耻门不闭,不可以封。非此,用师则无所矣。二三子敬乎!”——《国语·晋语四》秦穆公也摆开了接待国君的礼仪来接待重耳——是不是感觉很熟悉呢?似乎楚成王前回接待重耳的情景又重现了。但是这一次,重耳面临着更艰难的考验,因为当他一只脚迈入“考场”的时候,重耳和他的陪臣赵衰都发现:秦国君臣在考卷的开头“加试”了一道题目。周礼中的宾礼规定,当宾客莅临宴会的时候,东道主方面应安排专门的司仪出来迎接,是为“傧”;进入宴会现场,还须有专人赞礼,是为“相”。但眼前的情形是,秦穆公摆开了国宴,国宴上却没有傧相之人的影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里的那个故事:孝景帝宴请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周亚夫,为了杀一杀这位功臣的气焰,景帝吩咐在他的席位上摆了一大块肉,却偏偏不给他切肉的刀和筷子。没有傧相,重耳怎么入得了席呢?可老这么傻站在外头也不是个办法,岂不要引得秦人嘲笑?就在这时,赵衰急中生智,挺身而出,扮演起了傧相的角色。履行完礼仪流程之后,鉴于秦国君臣的无礼,重耳并未与穆公饮宴,而是径直退席表示抗议。“子余相如宾”,主人失礼,还要靠客人来圆场,这让秦穆公颜面无光。望着重耳君臣离去的背影,秦穆公斥责身边的下属道,筵席都摆开了却不安排傧相,善始而不能善终,丢人!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却给人使绊子,更丢人!咱们要么不做这个人情,不请人家吃饭。既然打定主意请人来了,临了又这样阳奉阴违,进退失据。要这个臭毛病改不了,秦国的形象早晚让你们给败光了。别老惦记着咱们手里有枪就只当可以为所欲为,外交礼仪是极其重要的,你们全都得给我打起精神来,敬慎其事才行!我也不确定,秦穆公的这番“五耻论”骂的究竟是他属下的众位大夫呢,还是他自己。有可能,傧相缺位是秦国大夫们的自作主张。但是按照秦穆公往常口不应心的做派,也说不一定众大夫们是受了冤屈,帮君上背了黑锅呢?不管傧相缺位的馊主意是谁出的,都证明了在秦国内部有人想给重耳君臣一个下马威,但第一个回合的交手过后,很显然,秦穆公这边儿不但没捞着便宜,反而还丢了脸面。02根据《国语》的记载,双方的正式宴饮与实质性的会谈是从第二天开始的。秦穆公在次日重摆宴席,招待重耳。一开席,穆公便赋了一首《采菽》。孔子的庭训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做“不学诗,无以言” 。所谓“言”,也就是答对酬酢,尤其在外交场合的言语交流中,赋诗言志使用得就更频繁,更讲究。引用《诗经》中的经典语句,将自己的意思暗寓其中,这不仅是为了文质彬彬、典雅庄重的表面需要,而且和直抒胸臆的表达相比,赋诗言志所能传递出的信息含量也要大出许多。就比如秦穆公所赋的这一首《小雅·采菽》,根据韦昭所注,他很可能是赋了其中的这几句诗:君子来朝,何赐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小雅·采菽》从字面上看,这几句诗显示出重耳来到秦国之后,秦穆公应该是仿效当年齐桓公和宋襄公接待重耳的故事,赠予了他一定数量的马车。但是秦穆公借《采菽》这首诗说出赠车之事,背后的用意可就深了。因为《采菽》这首诗是周天子赐予诸侯命服(即按官阶等级所穿着的礼服)之时所演奏的歌诗。在春秋时代,因为王室衰微,小国诸侯往往不是向周天子而是向主导霸权的大国朝觐,以此寻求他们的庇护。比如:(公元前642年)郑伯始朝于楚。楚子赐之金,既而悔之,与之盟曰:“无以铸兵!”故以铸三钟。——《左传·僖公十八年》公元前642年齐桓公去世,齐国霸业中衰。与楚为邻的郑文公望风梯荣,率先改换门庭,投靠了楚国。为了向前来朝觐的郑文公炫耀楚国的富庶,楚成王破例以珍贵的铜料赠予了郑文公。赠与之后,成王又仗恃自己的军事强势,蛮横地附加额外条件——他要求郑文公承诺这批铜料只能用于铸造礼器而不能用于铸造兵器。现在秦穆公将公子重耳的赴秦访问视同于郑文公朝楚那样的“来朝”,并仿效成王赠金的做法赠与重耳马车,“君子来朝,何赐予之”,这一言一行隐隐地便定下了他与重耳之间的尊卑、主从关系,俨然是以中原霸主自居,代周天子行权的口气了。面对秦穆公的强势,重耳该怎么办?他的祖国晋国自8年前韩原战败后就沦为了秦国的附庸,而他本人现在还得仰仗秦穆公的援手才有可能回国执政。要迫使秦穆公让步,平等相待吗?他没有足够的谈判筹码。即便此时提出了外交抗议,我想秦穆公的回答也不会比1945年蒋经国前往苏联谈判《中苏条约》的时候斯大林说的那番话更客气:“你说得都对,但你要搞清楚一点,今天是你来求我的。倘若你们自己有力量打赢日本,我自然不会提要求。你既然没这个力量,说再多都等于废话!”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如果再用“退避三舍”把穆公顶回去,无异于毁灭了争取外援的最后希望。因此没等重耳表态,赵衰就赶紧让他降拜受礼。面对着秦穆公假惺惺地下堂拜谢,赵衰朗声说道:“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国语·晋语四》重耳既已表态承认秦国的领导地位,也就等于接受了秦穆公的谈判前提,接下来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了。于是赵衰让重耳赋了一首《小雅·黍苗》: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小雅·黍苗》“生机蓬勃的黍苗啊,正仰天企盼着雨泽的滋润。”重耳之望穆公,如久旱之望甘霖。这份求援心切的期盼,秦穆公当然体会得到,所以他说“知子欲急返国矣。”(《史记·晋世家》)但有个问题的答案,想必是秦穆公在俯允重耳的请求之前想要了解的,就是楚成王问的那句“何以报我”。因此在重耳赋诗之后,赵衰随即向秦穆公解释说:“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荣,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国语·晋语四》从这一段话看,赵衰实际上代表重耳向秦穆公开出了两项交易筹码以换取他对重耳即位的支持。其一,晋国将改变自公元前655年以来由晋献公制定的遮断东路、阻击秦国东进的国策,转而向秦国开放过境通道。秦军将被允许东渡黄河,取道晋境直捣洛邑。这样一来,秦国东向问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缘障碍将被扫除。其二,晋国承认秦国在国际事务中的领导地位,辅助秦国实现霸业。这两个条件一提出,意味着重耳至少在表面上放弃了与楚成王谈判时所坚持的“退避三舍”的基本立场。秦穆公当然也明白,这几乎是重耳所能对他做出的最大妥协了。对这个价码,穆公是满意的,因此他表态说:“是子将有焉,岂专在寡人乎!”——《国语·晋语四》细谙这两句话的语气,不能不佩服秦穆公,他真有一副一流政客都不一定具备的好口才。“晋君之位命中注定就该是你的,哪儿能全是我的功劳呢”,这话里边儿是尊重天命,话外边儿却是代天授命;字面儿上否认全是我的功劳,言下之意至少大部分是我的功劳。语气越是谦逊,心态越是骄横。03但春秋虽然已经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却也还不能像战国那样把赤裸裸的政治交易公然摊到桌面上供人观瞻,它还得披上一层温情而合礼的遮羞布。于是志得意满的秦穆公紧接着便赋了《小雅·小宛》的首章《鸠飞》: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小雅·小宛》“我彻夜难眠,思念着两个人”,这所谓的“二人”指的是重耳的先父晋献公与他的亡姊秦穆姬。赋这两句诗,秦穆公是要向重耳强调,我愿意助你复国纯粹是看在已故的岳丈和妻子的情分上。虽然亡人已矣,但你我怎么说还是亲戚嘛,我可不是贪图你们家那点儿东西啊,这一点你要特别搞清楚!此时距离秦穆姬去世的时间并不长,穆公别有用心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到她,是要在顺利达到谈判预期之后打出一张感情牌,刻意去冲淡那些赤裸裸的交易色彩。可晋献公如果泉下有知,他的女婿秦穆公就像饿狼一样巴望着从晋国的大腿上狠狠地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估计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枕的吧。秦穆公的虚伪,历经沧桑、阅人无数的重耳当然看得明白。但是将近20年的流亡生涯早已磨练出了他深厚的涵养与气度。即便秦穆公话里话外咄咄逼人,为了达到返国执政的目的,重耳也竭力表现出了最大的隐忍。他紧接着穆公之后赋诗一首,赋的是《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小雅·沔水》“我对您的崇敬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没错,重耳的这番话跟周星驰的无厘头几乎是一样的,不必太当真。但秦穆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当真了,他的心态开始发“飘”,于是赋出了下面的这一首《六月》:王于出征,以佐天子。——《小雅·六月》韦昭注《国语》,杨伯峻注《左传》,前贤时彦异口同声地认为赋这两句诗,秦穆公是在预言重耳为君,必霸诸侯,以匡佐天子。在我看来,这绝无可能。因为必霸诸侯、匡佐天子恰恰是秦穆公本人的目标,如果让他看出重耳有这样的企图或者潜质,那秦穆公是不会助他返国执政的,这不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这两句诗,跟开席时赋的那一首《采菽》有异曲同工之妙,穆公赋诗的时候大概已经找到了点儿周天子发号施令的感觉,他开始向重耳发出“旨意”,命他返国之后,要做好准备随自己征伐四方了。到此,秦穆公的骄矜和狂妄已经是任什么“雅言”都遮掩不住了。但诗无达诂,你有你的表达,我有我的理解,大家不妨各说各话。赵衰替重耳回复穆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国语·晋语四》秦穆公的本意是要求重耳执掌晋国后像辅佐周天子那样尽心地辅佐他。可赵衰说您把辅佐天子、匡扶王国的期待放在重耳的身上,公子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尊王攘夷,一匡天下,那不就是齐桓公当年做的事儿吗?赵衰的回答里可没承诺重耳和晋国要做秦国的陪臣,重耳要匡佐的是名副其实的“周天子”,他要做的是东周的霸主。04不信吗?就在这场宴会之后的次年,也就是秦穆公助重耳登基执政的元年,周襄王同时向秦、晋两国告难,他的弟弟王子带谋反了,襄王被迫流亡到郑国,只得哀告诸侯,请他们勤王救驾。天子的使臣刚到晋国,狐偃就建议晋文公重耳一定要抢在秦国之前出兵:“民亲而未知义也,君盍纳王以教之义。若不纳,秦将纳之,则失周矣,何以求诸侯?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人将焉依?继文之业,定武之功,启土安疆,于此乎在矣!君其务之。”——《国语·晋语四》虽然刚刚登基,立足未稳。但晋文公仍然接受了狐偃的建议,利用晋国的地缘优势,抢在秦国前面将周襄王迎回了成周,迈出了晋国图王取霸的第一步。勤王之后,晋文公重耳第一次暴露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他请求周天子允许他死后享用隧葬的礼仪。根据周朝礼制,诸侯下葬的时候棺椁只能用绳子吊放到墓室里,通过墓道将棺椁拖入墓室,这是周天子独享的哀荣。死求哀荣,必然生求治权。周襄王为了维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体统,拒绝了晋文公的请求。但为了安抚他的失望,周襄王又给晋文公画了一只“大饼”:“赐公南阳阳樊、温、原、州、陉、絺、组、攒茅之田。”——《国语·晋语四》这份赏赐可有意思了。《左传》载:王取邬、刘、蔿、邘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絺、樊、隰郕、攒茅、向、盟、州、陉、隤、怀。——《左传·隐公十一年》 从历史上看,周襄王赐予晋文公的这些土地,其所有权根本就不属于周王室,而是苏国的封地。77年前,周桓王就曾经玩儿过一次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将原属于苏国的这些领土,以天子的名义与郑国进行“置换”。由此获取了郑国在黄河南岸的邬、刘、蔿、邘四座重镇。而春秋小霸郑庄公因为实力有限,又碍于君臣尊卑之别,咽下了这份哑巴亏,没能武力夺取苏国12邑。77年过去了,现在周王室又要效仿当年糊弄郑庄公的故技,一批货卖两家,用苏国的这些封邑虚赠与勤王立功的晋文公。周襄王原以为刚上台的晋文公会像当年的郑庄公那样忍气吞声。谁知道,这位晋国的新主子可比当年的春秋小霸强横多了,硬是软硬兼施,把这片河内之地统统打了下来,将晋国的国境线一直前推到黄河的北岸。一水之隔的南岸,就是周朝的心脏——成周洛邑了。许多年以后,齐宣王求教于儒家亚圣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而闻乎?重耳的雄才远略不输于已故的齐桓公,而他开创的晋国霸业更远比齐国的成就辉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每一位伟人都有自己成功的起点,而重耳成功的起点正是公元前637年与秦穆公的那一次飨宴赋诗。从这时起,重耳破茧成蝶,青云直上的梦想渐渐变得触手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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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妤儿用户

    本期话题

    公元前636年,流亡公子重耳为了争取秦国的支持,返国执政,与秦穆公展开了一轮至关重要的谈判。在谈判桌上,秦穆公采用赋诗言志的古老传统,只引用了三句《诗经》中的句子,便将自己的要求表达得淋漓尽致。

    转载或者引特关那用本文内容请注明来源市于芝极士回答

    个种机业日计被做美,议研般。

    只是让人不解的是,秦穆公从前曾经支持过重耳的兄弟晋惠公夷吾返国,结果遭到了夷吾的欺骗。已经吃了一次亏的秦穆公为什么不长记性,这一回又要支持重耳呢?

    我们家新只式接将风身信节温算委往府写听。

    01

    依照周代“宾礼”的规定,诸侯国君或者他的使者到别国进行外事访问,东道国的国君都会设宴享宾。宴会之上,宾主双方往往还要赋诗劝酒。

    比如《左传》载:

    (公元前539年)十月,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

    ——《左传·昭公三年》

    重耳之前抵达楚国的时候,楚成王也是按照这样的外交礼仪接待重耳的:

    及楚,楚子享之。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这一回来到秦国,接受了秦穆公的联姻提议之后,重耳又一次参加了秦穆公为他举行的飨宴: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关于秦穆公与重耳的这次饮宴,《史记》与《左传》的上述记载基本相同,但《国语》所记录的宴会经过及宾主双方的谈判磋商却要比这曲折得多,也艰难得多。《国语》载:

    秦伯享公子如享国君之礼,子余相如宾。卒事,秦伯谓其大夫曰:“为礼而不终,耻也。中不胜貌,耻也。华而不实,耻也。不度而施,耻也。施而不济,耻也。耻门不闭,不可以封。非此,用师则无所矣。二三子敬乎!”

    ——《国语·晋语四》

    秦穆公也摆开了接待国君的礼仪来接待重耳——是不是感觉很熟悉呢?似乎楚成王前回接待重耳的情景又重现了。

    但是这一次,重耳面临着更艰难的考验,因为当他一只脚迈入“考场”的时候,重耳和他的陪臣赵衰都发现:秦国君臣在考卷的开头“加试”了一道题目。

    周礼中的宾礼规定,当宾客莅临宴会的时候,东道主方面应安排专门的司仪出来迎接,是为“傧”;进入宴会现场,还须有专人赞礼,是为“相”。

    但眼前的情形是,秦穆公摆开了国宴,国宴上却没有傧相之人的影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里的那个故事:孝景帝宴请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周亚夫,为了杀一杀这位功臣的气焰,景帝吩咐在他的席位上摆了一大块肉,却偏偏不给他切肉的刀和筷子。

    没有傧相,重耳怎么入得了席呢?可老这么傻站在外头也不是个办法,岂不要引得秦人嘲笑?就在这时,赵衰急中生智,挺身而出,扮演起了傧相的角色。履行完礼仪流程之后,鉴于秦国君臣的无礼,重耳并未与穆公饮宴,而是径直退席表示抗议。“子余相如宾”,主人失礼,还要靠客人来圆场,这让秦穆公颜面无光。

    望着重耳君臣离去的背影,秦穆公斥责身边的下属道,筵席都摆开了却不安排傧相,善始而不能善终,丢人!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却给人使绊子,更丢人!咱们要么不做这个人情,不请人家吃饭。既然打定主意请人来了,临了又这样阳奉阴违,进退失据。要这个臭毛病改不了,秦国的形象早晚让你们给败光了。别老惦记着咱们手里有枪就只当可以为所欲为,外交礼仪是极其重要的,你们全都得给我打起精神来,敬慎其事才行!

    我也不确定,秦穆公的这番“五耻论”骂的究竟是他属下的众位大夫呢,还是他自己。有可能,傧相缺位是秦国大夫们的自作主张。但是按照秦穆公往常口不应心的做派,也说不一定众大夫们是受了冤屈,帮君上背了黑锅呢?

    不管傧相缺位的馊主意是谁出的,都证明了在秦国内部有人想给重耳君臣一个下马威,但第一个回合的交手过后,很显然,秦穆公这边儿不但没捞着便宜,反而还丢了脸面。

    02

    根据《国语》的记载,双方的正式宴饮与实质性的会谈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秦穆公在次日重摆宴席,招待重耳。一开席,穆公便赋了一首《采菽》。孔子的庭训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做“不学诗,无以言” 。所谓“言”,也就是答对酬酢,尤其在外交场合的言语交流中,赋诗言志使用得就更频繁,更讲究。

    引用《诗经》中的经典语句,将自己的意思暗寓其中,这不仅是为了文质彬彬、典雅庄重的表面需要,而且和直抒胸臆的表达相比,赋诗言志所能传递出的信息含量也要大出许多。

    就比如秦穆公所赋的这一首《小雅·采菽》,根据韦昭所注,他很可能是赋了其中的这几句诗:

    君子来朝,

    何赐予之?

    虽无予之,

    路车乘马。

    ——《小雅·采菽》

    从字面上看,这几句诗显示出重耳来到秦国之后,秦穆公应该是仿效当年齐桓公和宋襄公接待重耳的故事,赠予了他一定数量的马车。

    但是秦穆公借《采菽》这首诗说出赠车之事,背后的用意可就深了。

    因为《采菽》这首诗是周天子赐予诸侯命服(即按官阶等级所穿着的礼服)之时所演奏的歌诗。在春秋时代,因为王室衰微,小国诸侯往往不是向周天子而是向主导霸权的大国朝觐,以此寻求他们的庇护。比如:

    (公元前642年)郑伯始朝于楚。楚子赐之金,既而悔之,与之盟曰:“无以铸兵!”故以铸三钟。

    ——《左传·僖公十八年》

    公元前642年齐桓公去世,齐国霸业中衰。与楚为邻的郑文公望风梯荣,率先改换门庭,投靠了楚国。为了向前来朝觐的郑文公炫耀楚国的富庶,楚成王破例以珍贵的铜料赠予了郑文公。赠与之后,成王又仗恃自己的军事强势,蛮横地附加额外条件——他要求郑文公承诺这批铜料只能用于铸造礼器而不能用于铸造兵器。

    现在秦穆公将公子重耳的赴秦访问视同于郑文公朝楚那样的“来朝”,并仿效成王赠金的做法赠与重耳马车,“君子来朝,何赐予之”,这一言一行隐隐地便定下了他与重耳之间的尊卑、主从关系,俨然是以中原霸主自居,代周天子行权的口气了。

    面对秦穆公的强势,重耳该怎么办?他的祖国晋国自8年前韩原战败后就沦为了秦国的附庸,而他本人现在还得仰仗秦穆公的援手才有可能回国执政。要迫使秦穆公让步,平等相待吗?他没有足够的谈判筹码。

    即便此时提出了外交抗议,我想秦穆公的回答也不会比1945年蒋经国前往苏联谈判《中苏条约》的时候斯大林说的那番话更客气:“你说得都对,但你要搞清楚一点,今天是你来求我的。倘若你们自己有力量打赢日本,我自然不会提要求。你既然没这个力量,说再多都等于废话!”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如果再用“退避三舍”把穆公顶回去,无异于毁灭了争取外援的最后希望。因此没等重耳表态,赵衰就赶紧让他降拜受礼。面对着秦穆公假惺惺地下堂拜谢,赵衰朗声说道:

    “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

    ——《国语·晋语四》

    重耳既已表态承认秦国的领导地位,也就等于接受了秦穆公的谈判前提,接下来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了。于是赵衰让重耳赋了一首《小雅·黍苗》: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小雅·黍苗》

    “生机蓬勃的黍苗啊,正仰天企盼着雨泽的滋润。”重耳之望穆公,如久旱之望甘霖。这份求援心切的期盼,秦穆公当然体会得到,所以他说“知子欲急返国矣。”(《史记·晋世家》)

    但有个问题的答案,想必是秦穆公在俯允重耳的请求之前想要了解的,就是楚成王问的那句“何以报我”。因此在重耳赋诗之后,赵衰随即向秦穆公解释说:

    “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荣,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

    ——《国语·晋语四》

    从这一段话看,赵衰实际上代表重耳向秦穆公开出了两项交易筹码以换取他对重耳即位的支持。

    其一,晋国将改变自公元前655年以来由晋献公制定的遮断东路、阻击秦国东进的国策,转而向秦国开放过境通道。秦军将被允许东渡黄河,取道晋境直捣洛邑。这样一来,秦国东向问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缘障碍将被扫除。

    其二,晋国承认秦国在国际事务中的领导地位,辅助秦国实现霸业。这两个条件一提出,意味着重耳至少在表面上放弃了与楚成王谈判时所坚持的“退避三舍”的基本立场。秦穆公当然也明白,这几乎是重耳所能对他做出的最大妥协了。对这个价码,穆公是满意的,因此他表态说:

    “是子将有焉,岂专在寡人乎!”

    ——《国语·晋语四》

    细谙这两句话的语气,不能不佩服秦穆公,他真有一副一流政客都不一定具备的好口才。“晋君之位命中注定就该是你的,哪儿能全是我的功劳呢”,这话里边儿是尊重天命,话外边儿却是代天授命;字面儿上否认全是我的功劳,言下之意至少大部分是我的功劳。语气越是谦逊,心态越是骄横。

    03

    但春秋虽然已经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却也还不能像战国那样把赤裸裸的政治交易公然摊到桌面上供人观瞻,它还得披上一层温情而合礼的遮羞布。

    于是志得意满的秦穆公紧接着便赋了《小雅·小宛》的首章《鸠飞》: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小雅·小宛》

    “我彻夜难眠,思念着两个人”,这所谓的“二人”指的是重耳的先父晋献公与他的亡姊秦穆姬。赋这两句诗,秦穆公是要向重耳强调,我愿意助你复国纯粹是看在已故的岳丈和妻子的情分上。

    虽然亡人已矣,但你我怎么说还是亲戚嘛,我可不是贪图你们家那点儿东西啊,这一点你要特别搞清楚!此时距离秦穆姬去世的时间并不长,穆公别有用心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到她,是要在顺利达到谈判预期之后打出一张感情牌,刻意去冲淡那些赤裸裸的交易色彩。

    可晋献公如果泉下有知,他的女婿秦穆公就像饿狼一样巴望着从晋国的大腿上狠狠地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估计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枕的吧。

    秦穆公的虚伪,历经沧桑、阅人无数的重耳当然看得明白。但是将近20年的流亡生涯早已磨练出了他深厚的涵养与气度。即便秦穆公话里话外咄咄逼人,为了达到返国执政的目的,重耳也竭力表现出了最大的隐忍。他紧接着穆公之后赋诗一首,赋的是《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

    朝宗于海。

    ——《小雅·沔水》

    “我对您的崇敬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没错,重耳的这番话跟周星驰的无厘头几乎是一样的,不必太当真。但秦穆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当真了,他的心态开始发“飘”,于是赋出了下面的这一首《六月》:

    王于出征,

    以佐天子。

    ——《小雅·六月》

    韦昭注《国语》,杨伯峻注《左传》,前贤时彦异口同声地认为赋这两句诗,秦穆公是在预言重耳为君,必霸诸侯,以匡佐天子。

    在我看来,这绝无可能。因为必霸诸侯、匡佐天子恰恰是秦穆公本人的目标,如果让他看出重耳有这样的企图或者潜质,那秦穆公是不会助他返国执政的,这不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两句诗,跟开席时赋的那一首《采菽》有异曲同工之妙,穆公赋诗的时候大概已经找到了点儿周天子发号施令的感觉,他开始向重耳发出“旨意”,命他返国之后,要做好准备随自己征伐四方了。

    到此,秦穆公的骄矜和狂妄已经是任什么“雅言”都遮掩不住了。但诗无达诂,你有你的表达,我有我的理解,大家不妨各说各话。赵衰替重耳回复穆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

    ——《国语·晋语四》

    秦穆公的本意是要求重耳执掌晋国后像辅佐周天子那样尽心地辅佐他。可赵衰说您把辅佐天子、匡扶王国的期待放在重耳的身上,公子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尊王攘夷,一匡天下,那不就是齐桓公当年做的事儿吗?

    赵衰的回答里可没承诺重耳和晋国要做秦国的陪臣,重耳要匡佐的是名副其实的“周天子”,他要做的是东周的霸主。

    04

    不信吗?就在这场宴会之后的次年,也就是秦穆公助重耳登基执政的元年,周襄王同时向秦、晋两国告难,他的弟弟王子带谋反了,襄王被迫流亡到郑国,只得哀告诸侯,请他们勤王救驾。天子的使臣刚到晋国,狐偃就建议晋文公重耳一定要抢在秦国之前出兵:

    “民亲而未知义也,君盍纳王以教之义。若不纳,秦将纳之,则失周矣,何以求诸侯?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人将焉依?继文之业,定武之功,启土安疆,于此乎在矣!君其务之。”

    ——《国语·晋语四》

    虽然刚刚登基,立足未稳。但晋文公仍然接受了狐偃的建议,利用晋国的地缘优势,抢在秦国前面将周襄王迎回了成周,迈出了晋国图王取霸的第一步。

    勤王之后,晋文公重耳第一次暴露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他请求周天子允许他死后享用隧葬的礼仪。

    根据周朝礼制,诸侯下葬的时候棺椁只能用绳子吊放到墓室里,通过墓道将棺椁拖入墓室,这是周天子独享的哀荣。死求哀荣,必然生求治权。周襄王为了维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体统,拒绝了晋文公的请求。但为了安抚他的失望,周襄王又给晋文公画了一只“大饼”:

    “赐公南阳阳樊、温、原、州、陉、絺、组、攒茅之田。”

    ——《国语·晋语四》

    这份赏赐可有意思了。《左传》载:

    王取邬、刘、蔿、邘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絺、樊、隰郕、攒茅、向、盟、州、陉、隤、怀。

    ——《左传·隐公十一年》

    从历史上看,周襄王赐予晋文公的这些土地,其所有权根本就不属于周王室,而是苏国的封地。77年前,周桓王就曾经玩儿过一次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将原属于苏国的这些领土,以天子的名义与郑国进行“置换”。

    由此获取了郑国在黄河南岸的邬、刘、蔿、邘四座重镇。而春秋小霸郑庄公因为实力有限,又碍于君臣尊卑之别,咽下了这份哑巴亏,没能武力夺取苏国12邑。

    77年过去了,现在周王室又要效仿当年糊弄郑庄公的故技,一批货卖两家,用苏国的这些封邑虚赠与勤王立功的晋文公。

    周襄王原以为刚上台的晋文公会像当年的郑庄公那样忍气吞声。谁知道,这位晋国的新主子可比当年的春秋小霸强横多了,硬是软硬兼施,把这片河内之地统统打了下来,将晋国的国境线一直前推到黄河的北岸。一水之隔的南岸,就是周朝的心脏——成周洛邑了。

    许多年以后,齐宣王求教于儒家亚圣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而闻乎?重耳的雄才远略不输于已故的齐桓公,而他开创的晋国霸业更远比齐国的成就辉煌。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每一位伟人都有自己成功的起点,而重耳成功的起点正是公元前637年与秦穆公的那一次飨宴赋诗。

    从这时起,重耳破茧成蝶,青云直上的梦想渐渐变得触手可及了。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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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黎辉勇用户

    秦穆公是为了秦国的强大,因为他知道国家强大才不会被别国吞并。秦穆公是个很仁义的君主,对周王朝很忠心,对晋国也很好,每次都是晋国对不起他,像这样仁义的君主得了天下是百姓的福份。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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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曹曼青用户

    秦穆公的动机是进兵中原称霸天下,晋国是最大的障碍,他的老丈人晋献公死后晋国内乱,出逃在外的长公子重耳明明很有贤名,秦穆公却支持了同样出逃在外的公子夷吾回国继位,是为晋惠公。为何?夷吾是个无德的小人,比重耳好对付。果不其然,夷吾以怨报德忘恩负义,趁着秦国闹饥荒时全然不顾秦国往日的恩惠和帮助发兵攻秦,败于韩原被俘。秦穆公高兴啊,要把夷吾祭天,真把夷吾杀了就开创了一个国君弄死另一个国君的恶劣先例,非但为周礼所不容,秦国必成天下的公敌,可不要忘了,这时候正是齐桓公称霸的时代,齐桓公能让逐渐强大的楚国乖乖认怂,难道还搞不定国力并不强的秦国吗?蹇叔百里奚等人苦劝秦穆公都不听,最终是他的夫人来自晋国的伯姬公主堆了木柴高举火把以死相逼,秦穆公才不得不释放夷吾。至于后来扶助重耳登上君位,是因为重耳这个大舅哥比他年长了大概10岁,已经是60多岁的老渣子了。谁成想重耳不仅是贤人还更老谋深算,不但阻止了秦穆公东进,还在成濮之战击败楚成王,齐桓公称霸几十年去世才短短几年霸主晋文公崛起了。春秋时代争霸,沿袭了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套路,都要打着辅佐周天子的旗号,晋文公是打着平定周王室的王子带叛乱的旗号南下中原的,被周天子加封号为“晋伯”,周天子为君父,“伯”则是家里的长子大哥,意思是辅佐周天子管理天下。秦穆公在晋文公死后再次东进,想图谋郑国,不料秦军半路上碰上了贩牛的郑国二道贩子弦高,弦高说奉国君命令来慰劳秦军,消息走漏秦军只得退回国,在经过崤山时被晋军伏击全军覆没,主将孟明视等人被俘。秦穆公真是生不逢时,年轻的时候齐桓公称霸,邻国的晋献公又是个会“假途灭虢”的一代枭雄,等这俩大咖先后去世了,晋文公随后崛起了,秦穆公终其一生壮志难酬,未能进军中原争霸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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